一臺(tai)機器發出的轟鳴,足以讓人捂緊耳朵,更何況是八臺(tai)。
四十(shi)多(duo)歲的(de)工人目光炯炯,緊(jin)盯(ding)著眼前的(de)龐(pang)然大物——高速運轉的(de)大提(ti)花噴氣織機,腳下(xia)堆著六七十(shi)米長的(de)成卷(juan)白胚(pei)。
不(bu)出意(yi)外的(de)話,它們(men)將(jiang)在兩(liang)三天內(nei)被運往幾十公里(li)(li)外的(de)濱海工業區,經過(guo)印(yin)染(ran)(含(han)練漂、染(ran)色、印(yin)花和整理四道工序),再(zai)送到柯橋和海寧的(de)客(ke)戶手(shou)中(zhong)。在那里(li)(li),一塊(kuai)塊(kuai)布料(liao)加工成服裝和家(jia)紡成品,然后(hou)銷往全國各地。
多年(nian)以(yi)來,紹(shao)興(xing)的(de)“三口缸(gang)”——酒(jiu)(jiu)缸(gang)、醬缸(gang)和(印)染缸(gang)——分別對應酒(jiu)(jiu)、醬制(zhi)品和紡(fang)織(zhi)業,一(yi)直(zhi)名聲(sheng)在外(wai)。抗(kang)戰初期,杭州、嘉(jia)興(xing)和湖(hu)州相繼淪陷,紡(fang)織(zhi)業轉移至紹(shao)興(xing),后者繼而(er)成為全國(guo)繭絲原料主要供應地(di)。若干(gan)年(nian)后,紹(shao)興(xing)人因布而(er)富,包(bao)含家庭作坊在內的(de)7萬多家企業撐起2000多億(yi)的(de)紡(fang)織(zhi)產業。
但是三四個月(yue)前,白胚開始成卷囤(dun)積(ji),紹(shao)興迎(ying)來艱難(nan)時(shi)刻。臨時(shi)管理工(gong)廠的戴芊(qian)芊(qian)曾估(gu)算(suan),至(zhi)少積(ji)壓了(le)一百多萬(wan)貨值的布(bu)料。而工(gong)廠真正的主(zhu)人葉金(jin)金(jin),卻無心生產,幾年來第一次拋下工(gong)廠,頻繁奔(ben)波于窗簾廠商(shang)之間(jian)。
“客戶的(de)貨款最多只給我算到了5月(yue),還拖了140多萬(wan)。”八月(yue)的(de)一(yi)天,戴芊芊連(lian)連(lian)搖頭,“眼下還沒生(sheng)意,只能(neng)他(葉(xie)金(jin)金(jin))去(qu)試試拉生(sheng)意。”
紡(fang)織廠老板親自拉訂單,這在以往是極難(nan)想象的。
與此同時,曹(cao)縣因漢服聲名鵲起,也讓漢服布料(liao)供應地的(de)紹興柯橋很不(bu)是(shi)滋味。曾(ceng)有當地官員(yuan)質(zhi)疑:為什么曹(cao)縣能火(huo),柯橋卻(que)不(bu)能?
2021年8月(yue)中(zhong)下旬,走進紹興柯橋,調研(yan)數十家紡(fang)(fang)織廠(chang)、印花廠(chang),試(shi)圖揭開漢服、家紡(fang)(fang)和墻布等背后的(de)紡(fang)(fang)織產業(ye)鏈,正在發生哪些變化?涌現哪些機會?對電商有(you)哪些影響?
紹(shao)興(xing)紡(fang)織產業鏈環節過長,從紡(fang)紗開始,一直到印(yin)染、加工、經銷(xiao)以及終(zhong)端零(ling)售,環環相扣。對于市場行(xing)情好壞,織布廠往往最后才(cai)有感知。
今(jin)年初,戴芊(qian)芊(qian)感(gan)覺形勢不錯,訂了六臺(tai)紡織機。打完首(shou)付款,后(hou)悔很快襲來(lai)。半年后(hou),還剩100多萬尾(wei)款,紡織機設備商反復催(cui)促提貨,戴芊(qian)芊(qian)一拖(tuo)再拖(tuo),總(zong)說(shuo)“再等等,再等等”。
對(dui)于(yu)這套說(shuo)辭,她(ta)并不陌生。這也正是窗簾廠商對(dui)她(ta)說(shuo)的(de)。
今(jin)年(nian)5月開始,窗(chuang)簾廠(chang)商的布(bu)料需求開始明顯(xian)減少,并且(qie)以另一(yi)種(zhong)形式呈現(xian),比如(ru)打樣時間(工廠(chang)會按(an)照客戶的需求設(she)計(ji)產(chan)品,確定(ding)后再生產(chan))從原先最多(duo)30天,拖至2個月。
交完樣品,客戶的(de)回復往(wang)(wang)往(wang)(wang)也讓40多歲的(de)戴(dai)芊芊直跺腳——“不著(zhu)急,再改改”。
金(jin)九銀十,秋天(tian)是旺(wang)季。戴曾自我(wo)安(an)慰,等到7月(yue)會有所起(qi)色,眼下(xia)8月(yue)已過(guo),2000平(ping)方米的工(gong)廠里只有8臺(tai)機器吃(chi)力(li)嘶吼,遠不及以往(wang)12臺(tai)全(quan)開時發出(chu)的歡快(kuai)吼叫。
“等(deng)了個寂(ji)寞”,戴芊(qian)芊(qian)深嘆一口氣。
這是故事的第一(yi)個(ge)版(ban)本(ben),另(ling)一(yi)個(ge)版(ban)本(ben)來(lai)自葉金(jin)金(jin)。從(cong)海寧、湖州(zhou)、南(nan)通的窗簾廠商轉了一(yi)圈后(hou),他(ta)得出結(jie)論,廠商的日子(zi)也并不好過。“因為內卷。”葉金(jin)金(jin)說。
內卷的(de)直接原(yuan)因,或(huo)許來(lai)自原(yuan)先做海外生(sheng)意的(de)布料商。
上世紀80年代末,占地3500平方米的棚屋式(shi)輕(qing)(qing)紡(fang)市場(chang),落戶柯橋(qiao)。22年后,在(zai)地方政府牽頭下,柯橋(qiao)輕(qing)(qing)紡(fang)城應運而(er)生,每(mei)年全(quan)球四分之(zhi)一的布料在(zai)此(ci)成交(jiao)。輕(qing)(qing)紡(fang)城之(zhi)于柯橋(qiao),正如四季(ji)青批發(fa)之(zhi)于杭州,小商品市場(chang)之(zhi)于義烏。
2001年,中(zhong)國加入世界貿易(yi)組織,紡織品服(fu)裝對(dui)外(wai)(wai)貿易(yi)的形(xing)勢(shi)一片大好。20年來,紹興布料逐漸(jian)依(yi)賴(lai)外(wai)(wai)貿出(chu)口。2019年上半年,紹興紡織服(fu)裝出(chu)口達624.9億元。
但隨著疫情反復,全(quan)球紡(fang)織產業遭遇重(zhong)創,紹興下游的(de)(de)海外(wai)市(shi)場重(zhong)開又封閉。麥肯(ken)錫的(de)(de)一項數據顯(xian)示,這場危(wei)機使全(quan)球服(fu)裝企業失去三成(cheng)銷售額及九成(cheng)利(li)潤。
從事外(wai)貿(mao)的布料商為求生存,轉(zhuan)向國內市場(chang)(chang)。市場(chang)(chang)不(bu)熟、合作不(bu)深時,他們大幅降(jiang)利潤,試圖(tu)以價格(ge)戰搶奪訂單。
柯橋人周妙(miao)青,2000年起一直(zhi)為(wei)國內服(fu)裝廠提供面(mian)料;疫情之前年銷售(shou)額(e)過(guo)億,眼下2021年業已過(guo)半,銷售(shou)額(e)一直(zhi)停留(liu)在3000萬元。
周(zhou)(zhou)的(de)不少客(ke)戶被低價(jia)直接搶走。報完(wan)價(jia)格(ge)后(hou),關系(xi)稍(shao)好的(de)客(ke)戶會委婉提示“再核(he)一(yi)下價(jia)格(ge)”或暗示“你價(jia)格(ge)是不是太高了”。更(geng)多時候,周(zhou)(zhou)報完(wan)價(jia)后(hou),對方便(bian)不再理會周(zhou)(zhou)。
曾有溫州老客戶訂(ding)購一(yi)萬多米(mi)(mi)的(de)(de)網布,周給出18元/米(mi)(mi)的(de)(de)報價后,客戶仿佛憑空消(xiao)失(shi),不再回復任何消(xiao)息。周妙青(qing)多方打探(tan),得知對手(shou)用13元/米(mi)(mi)的(de)(de)超低價搶走訂(ding)單。
價格(ge)戰出現后,紡織業上游也被撕開一(yi)道(dao)口(kou)子,秘密開始顯露,被所(suo)有人窺探。于(yu)是,曾(ceng)合作(zuo)過的(de)客戶不滿意周(zhou)妙青等坐(zuo)擁(yong)高(gao)利。
“他們心(xin)里會(hui)很不舒服,覺得別人賺三塊錢,我們賺了十塊,坑了他們。”周坐在辦(ban)公室里,猛吸了幾口煙說。
問:那你為什么不能降價?
答:我們對應的客戶(hu)是(shi)(shi)精(jing)品,一年在新(xin)品的開發(fa)上(shang)花兩三(san)百萬,我們不是(shi)(shi)做批(pi)發(fa)或者(zhe)說(shuo)做一個(ge)市場(chang)。我自己一下子把自己檔次降低,對其他客戶(hu)來講也是(shi)(shi)不公(gong)平的。
問:你說每年花兩三百萬做新品開發,客戶這么容易被搶走,這是不是對你的開發價值在考驗?
答(da):可以這么理解。
布料,讓紹興(xing)(xing)聲名鵲起,卻也(ye)成(cheng)為沉重枷鎖,困(kun)住(zhu)紹興(xing)(xing)探索(suo)利(li)潤(run)更高的(de)終(zhong)端零售。天眼(yan)查數(shu)據顯示,2020年以來,紹興(xing)(xing)注銷及(ji)吊銷的(de)紡織企業接近3300家。
紹興布料(liao)多為半成(cheng)品,紡織(zhi)廠出廠的面料(liao)大多運往全國,再(zai)做成(cheng)品加工。比(bi)如杭州服(fu)裝(zhuang)廠制成(cheng)成(cheng)衣,或在周(zhou)邊城市做成(cheng)家紡,比(bi)如海寧窗簾(lian)。
紡織業利潤稀(xi)薄(bo),印花(hua)廠凈(jing)利不足10%,布料商不足5%,面料加(jia)工凈(jing)利更低,近兩年一直徘徊在3%左右。
難(nan)享(xiang)成品溢價,一直(zhi)是(shi)紹興人的一塊心病。近兩年(nian),山東曹(cao)縣(xian)因漢服頗受贊譽,所用布料大(da)多出自(zi)柯橋(qiao)。當地政府官員對此憤憤不平,曾問為什么(me)曹(cao)縣(xian)能火,柯橋(qiao)不能?
十年前,尹征(zheng)從(cong)母親手中接(jie)過(guo)面料生意,一(yi)年能做近5000萬(wan)。在柯橋,這樣規模的企業不算(suan)大,但也不算(suan)小。
最近幾年,市場出現(xian)一些細微(wei)變化,不少商人(ren)從布料轉做(zuo)成品。去年7月,尹征與人(ren)合(he)伙,轉做(zuo)成品窗簾。
“以前我(wo)只賣整卷面料(liao),后來(lai)大(da)家開始(shi)賣散(san)剪面料(liao),再后來(lai)生意難做,大(da)家直接把布料(liao)做成窗簾賣給經銷商。”尹(yin)征說。
這是一個縮影。
相(xiang)較服裝(zhuang),窗簾(lian)的制(zhi)作工藝更簡單(dan),因此極容易聚集在紹(shao)興。大(da)(da)約在五(wu)六(liu)年前,“窗簾(lian)成品(pin)化”的口號在柯橋興起,大(da)(da)批面料商(shang)增購設(she)備,輸出窗簾(lian)成品(pin)。
跨界也是各方利益(yi)博(bo)弈的結果。布料(liao)廠和經銷商利益(yi)各自分配,彼此(ci)不愿打(da)破平衡。但近幾(ji)年(nian)庫存過大,對(dui)布料(liao)企(qi)業而言,要(yao)么擴大規模降低成本,要(yao)么將(jiang)庫存布料(liao)制(zhi)成成品銷售(shou)。受制(zhi)于規模,大多面(mian)料(liao)商傾向后者(zhe)。
2017年3月,中國家紡協會舉辦過一次窗(chuang)簾(lian)(lian)博覽會,至少有100多(duo)家成品窗(chuang)簾(lian)(lian)企(qi)業參展(zhan)。
“以前布料賣50元(一米(mi)),做(zuo)成(cheng)窗簾只賣30塊(kuai),還有利潤。”負責這次博覽會(hui)的家紡協(xie)會(hui)人員將其理解為,以前生意太好(hao)做(zuo),現在利潤只是降到(dao)了合理區間。
八月(yue)的(de)一個傍(bang)晚,劉德海驅車(che)載我從(cong)工(gong)廠返回柯橋(qiao)市區。望(wang)著高架(jia)車(che)來車(che)往,遠(yuan)處霓虹燈光閃爍,40多歲(sui)的(de)劉德海感慨說,以前(qian)柯橋(qiao)的(de)賺錢機會真是太多了。
二十年(nian)前,他來到柯(ke)橋,做起(qi)布料(liao)生(sheng)意(yi)。隨著商家從面料(liao)生(sheng)意(yi)轉型成品,他也抓住機會,與(yu)人合伙創立紅(hong)寶(bao)石墻(qiang)布,并頻繁游走(zou)于各大(da)展會間,每年(nian)廣(guang)告(gao)花費1600多萬。
現在,“紅寶石(shi)”成為(wei)當地墻布(bu)第一品牌(pai)。根據三方(fang)機構的評(ping)估,紅寶石(shi)墻布(bu)的品牌(pai)價值為(wei)80.5億元(yuan)。
我(wo)問(wen)劉(liu)德(de)海,品(pin)牌價值會(hui)帶來(lai)實際收益嗎?他(ta)很樂觀,說起(qi)碼(ma)能(neng)夠給到(dao)你的(de)加盟商以及員工(gong)一定的(de)信心(xin)。“我(wo)們花了十年時間,才做成(cheng)墻布頭(tou)部品(pin)牌,但還不(bu)是消費者一聽就非(fei)常熟悉的(de)品(pin)牌。"
在柯橋(qiao),嘗到甜頭的不止劉德海(hai)和他(ta)的紅寶石。事實證明,品牌光環確(que)實給這(zhe)些企業帶來(lai)可觀的收益。
十一年(nian)前,留美歸(gui)來的(de)楊(yang)衛從父親(qin)楊(yang)來榮的(de)手中接過金(jin)蟬(chan)窗簾廠(chang)。接手前,金(jin)蟬(chan)主要(yao)給(gei)沃爾瑪(ma)等(deng)國外大型商超代工,年(nian)銷售(shou)額1.5億,訂(ding)單穩定(ding)但毛利僅有10%。
接(jie)手后,金蟬轉做品牌,年(nian)銷售額達到3億元,毛利(li)翻了(le)三倍(bei)。楊衛(wei)也(ye)成(cheng)為當地有名的窗簾(lian)大王(wang),如(ru)今金蟬的代言(yan)人是(shi)演(yan)員馬伊琍。
與(yu)半(ban)成品布(bu)料的(de)(de)蕭條相比(bi),成品是一(yi)番繁榮景象。近(jin)兩年,柯(ke)(ke)橋的(de)(de)窗簾、服裝(zhuang)等(deng)成品經銷商大(da)量(liang)涌入亞(ya)馬遜(xun)。按照(zhao)楊衛(wei)的(de)(de)估計,亞(ya)馬遜(xun)美國站的(de)(de)窗簾賣家大(da)部分來自柯(ke)(ke)橋,約占兩三百家。
“這(zhe)兩年(nian)基本呈(cheng)翻(fan)倍增長,比如說今(jin)年(nian)兩百家(jia),去年(nian)一百,前年(nian)就是(shi)五十家(jia)。”但他也說,美國跨境市場就那么大(da),賣家(jia)越來越多,利(li)潤正在被壓薄(bo)。
為保證物流時(shi)效,賣家(jia)需先將(jiang)產品發往(wang)亞(ya)馬(ma)遜在全(quan)球(qiu)的200多個倉庫(ku),亞(ya)馬(ma)遜再根據不同地區用戶消費習(xi)慣分配倉庫(ku)。比如(ru),防雨連帽衫更(geng)容易被發往(wang)西雅圖倉,因為那里除去7月(yue)(yue)至9月(yue)(yue),其余時(shi)間總(zong)是(shi)陰(yin)雨綿綿。
但從今(jin)年(nian)5月(yue)起(qi),亞馬(ma)遜修改了倉儲規則,限制表現一般的賣家倉庫備貨量(liang),同時(shi)增加倉儲費(fei)用(yong),尤其是日本和歐洲(zhou)倉。
以(yi)前,楊衛每天在亞馬遜投(tou)入10萬廣告費(fei),這會(hui)帶(dai)來30萬的銷售額,當下這個(ge)數(shu)字變成了25萬。今年,楊將投(tou)放(fang)降到2000多萬,而原(yuan)計劃(hua)是5000萬。
很多賣家因此有(you)所感知,高投入高回報的黃金歲(sui)月已(yi)成過往(wang)。看似需要等待更(geng)好(hao)的時機,但(dan)暗(an)潮之下(xia)隱憂早已(yi)顯露。
紡織作為勞動密集產業,柯橋依舊逃不開人工成(cheng)本飆升的命運。
五(wu)(wu)六年(nian)(nian)前(qian),普(pu)通工人(ren)的月薪集(ji)中在四(si)五(wu)(wu)千(qian)(qian)元,稍有技術的擋(dang)(dang)車(che)(che)工能拿到五(wu)(wu)六千(qian)(qian)。近兩年(nian)(nian),擋(dang)(dang)車(che)(che)工收入普(pu)遍(bian)翻(fan)番,超過一萬(wan)。有些手(shou)藝的老工則更(geng)吃香, 比(bi)如后端加工的印(yin)花老工,年(nian)(nian)薪可(ke)達20萬(wan)-30萬(wan)元。
“中間調色的(de)技術沒(mei)三四年學不會,大(da)部分(fen)越老(lao)越吃香。”一位印花廠廠主告訴我,部分(fen)以犧(xi)牲健康(kang)為代價的(de)老(lao)工,年薪甚至高(gao)達50萬以上,比如說印染廠。
即便如此,不少工(gong)(gong)廠(chang)依舊(jiu)常年遭遇(yu)“用(yong)工(gong)(gong)荒”。
原因莫衷一是。
有人(ren)(ren)說(shuo),浙江(jiang)工(gong)(gong)人(ren)(ren)大部分來(lai)自(zi)云貴川(chuan)及安徽,如(ru)今當(dang)地發(fa)展(zhan)輕(qing)紡行(xing)業,很多人(ren)(ren)寧可在家(jia)鄉(xiang)拿五六千,也不愿跑到紹興拿一萬。也有人(ren)(ren)說(shuo),工(gong)(gong)廠(chang)每天12個小時(shi)全年無(wu)休,讓年輕(qing)人(ren)(ren)望而(er)卻步。
“年輕(qing)人越來越少,我們廠里30歲以下的,基(ji)本上(shang)不大有(you)。”一位紡織廠老板說。
多數進入這(zhe)個行業的人會深感無(wu)力,行業門檻低,入局者(zhe)大多魚龍混雜。同(tong)質產品泛濫,這(zhe)是當(dang)下最大的隱憂。
一個周末下午(wu),我走進輕紡(fang)城,近(jin)萬平的(de)4層樓里,除了零(ling)星(xing)的(de)采購商匆(cong)匆(cong)而過,大(da)(da)部分店鋪都門(men)可羅(luo)雀。店內的(de)中年(nian)老板,大(da)(da)多癱(tan)坐椅上歪著腦袋,以短視頻消磨時(shi)光(guang)。門(men)店展示的(de)布料(liao)樣品大(da)(da)同小(xiao)異。
一位在廣州(zhou)打拼過但最(zui)(zui)終回(hui)歸柯(ke)橋的當(dang)地人(ren),曾與我談及Gucci等(deng)國外奢侈品(pin)的做法:最(zui)(zui)后一道(dao)工(gong)序之前都是在廣州(zhou)完(wan)成,且(qie)工(gong)藝(yi)與國內品(pin)牌(pai)幾乎一致。在這之后,大牌(pai)半成品(pin)將運(yun)往(wang)法國進行(xing)最(zui)(zui)后一道(dao)工(gong)序,且(qie)全(quan)程保(bao)密(mi)。
然而在紹興,任何一款面料,不論材質(zhi)、印(yin)染乃至印(yin)花圖案(an),技(ji)術都已是公(gong)開(kai)的秘密。當地(di)唯一的商業定律(lv)是,看到(dao)任何一款布料流行就(jiu)迅速(su)仿制,趕在同行之(zhi)前(qian)推出以攫(jue)取最大利潤。
比如一(yi)款賣脫(tuo)銷(xiao)的(de)(de)布料(liao)(liao),不到(dao)一(yi)周仿制品就會出(chu)現,隨后(hou)泛濫。繼(ji)而誕(dan)生的(de)(de)另(ling)一(yi)個版本是(shi),當地(di)服裝面料(liao)(liao)商(shang)大多只(zhi)能賺取秋季新款的(de)(de)第(di)一(yi)桶金。不少(shao)精明的(de)(de)商(shang)人因(yin)此雇傭了(le)(le)一(yi)批銷(xiao)售,專門負責尋找(zhao)爆品面料(liao)(liao),他(ta)們變(bian)成了(le)(le)真正的(de)(de)“淘金者”。
近兩年(nian),劉德海集中起訴了數(shu)十位同(tong)行。高端墻(qiang)布(bu)依(yi)賴設計,考慮到公司(si)每年(nian)數(shu)十位設計師的工(gong)資(zi)在300多萬,劉因(yin)此成(cheng)為抄襲的最大受害者。
“(他們)幾乎明(ming)目張膽,到處(chu)還去發朋友圈,跟經銷商(shang)說,仿(fang)出來(lai)就要(yao)干翻正版(ban)。”
他曾寄希望于版權,為此每款設計都會申請專利。
當問及“專利是(shi)否有(you)效時”,劉的(de)回答卻并不令我意(yi)外。“這是(shi)我們中國人的(de)思(si)維,我又(you)沒偷你(ni)的(de),我怎么(me)就犯(fan)法了呢?”但對此他依然抱有(you)希望,“我們要靠原創,現在(zai)國家(jia)原創管得(de)越來越嚴了。”
多年來,在(zai)這(zhe)套近乎(hu)完全投機(ji)的(de)商業準則(ze)之下,紹興(xing)仿(fang)制(zhi)產業構(gou)(gou)建(jian)起一(yi)個(ge)失序的(de)野性江湖。就像早些年,莆(pu)田(tian)人(ren)靠(kao)仿(fang)制(zhi)鞋構(gou)(gou)建(jian)起了商業帝國。在(zai)紹興(xing),“靠(kao)一(yi)款(kuan)仿(fang)制(zhi)布(bu)料月入百萬”的(de)故事(shi)已不再新鮮,太多暴富的(de)神話已在(zai)這(zhe)里誕生。
支(zhi)撐起這(zhe)套商業準(zhun)則得以運(yun)行的背后邏輯是(shi),紹興紡織大多(duo)以生(sheng)產制造為(wei)主,門檻過低,入局者大多(duo)良莠不齊。其中既有(you)身(shen)價上億的行業大亨,也有(you)轉行淘金的滴(di)滴(di)司機(ji)。
進入這個行業需要(yao)多(duo)少本金?
“10萬做檔口,100萬開廠。”金蟬窗(chuang)簾總經理楊衛(wei)告訴(su)我,在紹興,10萬錢做生意(yi),就可(ke)以找(zhao)客戶(hu),接客戶(hu),然后(hou)再找(zhao)工廠生產。
天(tian)眼查數據顯示,當下紹興市共有(you)3.5萬家紡織企(qi)業。
當產(chan)品同質化過(guo)于嚴重,惡意降價(jia)變成(cheng)了(le)唯(wei)一的競爭手段,整體利潤(run)被壓縮。
在(zai)輕紡城,稍微精明的(de)老板,會在(zai)店口貼上“工廠直(zhi)銷(xiao)”字樣,暗示價格更(geng)低(di)。但(dan)長久混跡市場的(de)商販(fan)會告訴你,大部分布料幾乎來自相同工廠。“大家都知道,只是心照不宣(xuan)。”
當(dang)下,惡性競(jing)價的局(ju)面或(huo)將將迎來改變。
今年9月,限電政(zheng)策出臺,紹興當地(di)印染廠將(jiang)停產12天。一位布料商給我發來(lai)一篇(pian)文章,并直呼“這樣下(xia)去我們紡織人真要大洗牌了。”
談及此事,一位家紡協會的(de)中(zhong)高管將(jiang)其解讀為行業當下“并不健康”,“產(chan)能過剩(sheng),還繼續(xu)惡(e)性壓價生產(chan),這(zhe)是十足原料搬(ban)運工的(de)做法。”
早期的柯橋充滿(man)掘金(jin)(jin)機會(hui),淘金(jin)(jin)者趨之若鶩。按照葉金(jin)(jin)金(jin)(jin)的說法,其中(zhong)有一群人,不出本錢(qian),完(wan)全靠著“刷臉支付”就(jiu)能賺得盆滿(man)缽(bo)滿(man)。
一(yi)套服(fu)裝,從(cong)紗(sha)線到服(fu)裝成品,需經過(guo)紡織、印染、裁(cai)剪(jian)、加工等諸多環(huan)節,在(zai)服(fu)裝被銷售(shou)前,大量資金會占據其中,套現周(zhou)期過(guo)長。為方便再生(sheng)產(chan)循環(huan),紹(shao)興(xing)誕生(sheng)了極為獨特(te)的信(xin)用體(ti)系—三角債(zhai)。
生(sheng)產時,工(gong)廠(chang)(chang)欠原(yuan)材料(liao)(liao)商(shang),布料(liao)(liao)商(shang)欠工(gong)廠(chang)(chang);還債(zhai)時次序(xu)顛倒,布料(liao)(liao)商(shang)還工(gong)廠(chang)(chang),工(gong)廠(chang)(chang)再還原(yuan)材料(liao)(liao)商(shang)。每(mei)年12月,紡織、印(yin)染(ran)工(gong)廠(chang)(chang)會(hui)大門緊閉(bi),工(gong)人迎來休(xiu)息(xi),老板停止生(sheng)產,四處上(shang)門討要(yao)欠債(zhai),這是柯橋(qiao)獨有的景象。
老到的商人往(wang)往(wang)有一(yi)套自己的邏輯,決定(ding)是否給予(yu)客戶賬期(qi)。比如,欠(qian)大(da)(da)(金(jin)額(e))不(bu)欠(qian)小(金(jin)額(e)),首次合(he)作絕不(bu)給欠(qian)債。賬期(qi)長短因人而(er)異,從(cong)一(yi)個月到半年(nian)不(bu)等。通常而(er)言,越(yue)(yue)接(jie)近下游經銷,賬期(qi)越(yue)(yue)短,往(wang)往(wang)只(zhi)有一(yi)兩個月而(er)紡織、印染廠背負的資(zi)金(jin)壓(ya)力最大(da)(da),貨款大(da)(da)部分到年(nian)底才能結清。
三角債既造(zao)就繁(fan)榮,亦暗藏(zang)隱憂。
因為(wei)鏈條過長,一旦(dan)某端資金(jin)承壓,整個鏈條亦受(shou)影響。但(dan)偶爾,是否還錢也取決于欠債方(fang)。資金(jin)壓力大的人,可能會以折扣的方(fang)式討要借(jie)條。
“比如說(shuo)(shuo)你打(da)個(ge)(ge)七折或者八(ba)折,那(nei)對方說(shuo)(shuo)我寫個(ge)(ge)借條給你。”黃雪鋒說(shuo)(shuo)。
2004年,黃雪(xue)鋒還在從事布料(liao)生意(yi),曾(ceng)花(hua)費數(shu)萬(wan)飛往(wang)烏魯木齊,向經(jing)銷商討要五萬(wan)多的貨款(kuan),最終(zhong)卻無(wu)疾而終(zhong)。
三年(nian)后,黃(huang)掏出全部積(ji)蓄(xu),做起圍裙的外貿生意,并(bing)定下規(gui)矩必須現金結算(suan)。“做內銷(xiao)就你(ni)欠(qian)我(wo)(wo)我(wo)(wo)欠(qian)你(ni),所以我(wo)(wo)喜歡做外貿。”他說。
在柯(ke)橋,因(yin)此誕生(sheng)了一批專(zhuan)業幫(bang)討債(zhai)的公(gong)司。
早些(xie)年討(tao)債(zhai)的方式大多野蠻,借助(zhu)軟磨硬(ying)泡(pao)、調查隱私,乃至美人計,他們聲稱能(neng)“全國(guo)追討(tao)”。當(dang)地媒體(ti)曾報道,一(yi)企(qi)業主(zhu)拖欠80萬貨款后(hou),遭遇討(tao)債(zhai)公司24小(xiao)時4人輪班制(zhi)的跟隨。不受其煩的債(zhai)主(zhu)試圖以每人5000元的報酬買通,最終(zhong)被4人拒絕。
討(tao)債公司亦面臨(lin)合法化的問題,于是聰明(ming)的紹興人想到了更先(xian)進的方(fang)式。印(yin)有(you)“律(lv)師協助、專業討(tao)債”的廣告會(hui)大量貼在工廠附近(jin),這些人往(wang)往(wang)是三角債的重(zhong)災(zai)戶(hu)。
有人不堪三角的重負,但亦有人會從中發(fa)現商機。早些(xie)年紹興產業(ye)(ye)尚(shang)處蠻荒,尚(shang)未建立任何商業(ye)(ye)秩(zhi)序(xu),一些(xie)憑借“刷臉”,在三角債游戲(xi)中博得零本萬利。
“你(ni)不用開門(men)市部,只(zhi)要認識紡織廠(chang)和有不錯的銷售(shou)(shou)渠道,再者又和印(yin)染(ran)廠(chang)關系(xi)也不錯,從紡織廠(chang)借到(dao)布料,印(yin)染(ran)后通過渠道銷售(shou)(shou),拿到(dao)錢還給紡織廠(chang),我不是這生意做好了(le)嗎?”葉金金將其(qi)稱為“倒爺(ye)”。
隨著跨境電商(shang)的興起,網上現金結(jie)算使三(san)角債的現象得以減少。
大約十年前,號稱“鐵(tie)軍”的(de)阿里巴巴B2B團隊開進紹興柯橋,宣稱以不(bu)到4萬元的(de)成本幫商戶(hu)建立(li)海外銷(xiao)售(shou)網站。但沒過多久(jiu),“鐵(tie)軍”離開柯橋,只留下一批不(bu)會(hui)操(cao)作(zuo)的(de)商戶(hu)。
“沒有(you)人(ren)教他們(men)怎么運營(ying),小(xiao)二會(hui)告訴你,你需要配備專業的運營(ying)人(ren)員,后面他就(jiu)不來了。”一位(wei)當(dang)地人(ren)如(ru)此總(zong)結。
但(dan)也(ye)(ye)有例(li)外。2010年,剛日(ri)本歸來的留學(xue)生甄媛以39800元(yuan)的價(jia)格,嘗試開(kai)通(tong)了2個國家的銷售渠道(dao)。回報很快來臨,當年她賺到了人生的第(di)(di)一筆100萬。她說:“我也(ye)(ye)會給(gei)賬期,那(nei)是老客戶(hu),第(di)(di)一次合作(zuo)肯定沒(mei)有,愛做不做。”
甄(zhen)媛有(you)說這話的(de)底氣。2020年,她(ta)的(de)數碼(ma)印花(hua)生(sheng)意幾乎未(wei)受影響,她(ta)曾估算今年銷售額有(you)2.5億,去年則不到2億。風險早已分擔(dan),線(xian)下(xia)只占據她(ta)一半的(de)生(sheng)意。
早年間,聯產承包在(zai)紹興展開,嗅覺(jue)靈敏的當地人從政府手中接(jie)過紡織(zhi)廠、印染(ran)廠。如今,老(lao)一輩交出權杖,三(san)四十歲的繼承者開始接(jie)棒,在(zai)對待三(san)角債的問題上也更加審慎。很(hen)多時候,他們(men)寧(ning)愿減少擴張,也會盡量避免涉及三(san)角債。
“如果我愿(yuan)意做三(san)角債的話,產值馬上就可以翻(fan)番。我一年做兩(liang)個億,那又如何?我還不如現(xian)在賺這兩(liang)三(san)千(qian)萬,我睡得安穩。”
離開柯橋前一天,我(wo)又(you)去了一趟輕紡(fang)城。
訂單不多(duo)的(de)日子(zi),商販往(wang)往(wang)會選擇提前關門(men)。比如從下午4點半開始,就(jiu)有人陸續(xu)收起門(men)面,比五點半的(de)閉市時間(jian)提前了一(yi)個小時。
幾(ji)十(shi)年來,他們逐漸習慣了這種蕭條,過(guo)往的(de)經驗告訴他們旺季將在不久來臨(lin)。
我(wo)曾遇見一位轉行做起滴滴司機的年(nian)輕(qing)人,他告訴我(wo),做司機只(zhi)(zhi)是權宜之計,只(zhi)(zhi)為貼補家用(yong)。
“如果行情好起來,你還會回去嗎?”
“當然回去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