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到取消通知時,謝慧慧和30多名劇團演員正在單位里排練《羅帕記》和《雞血記》,這兩本大戲的演出原定于兩天后,但話音落地的瞬間,變成:無期限推遲。
那是去年臘月,懷寧縣黃梅戲劇團收到一座祠堂的演出邀請,久未登臺的演員們欣喜萬分,反復揣摩角色,卯足勁兒準備了將近半個月,結果還是被疫情殺了個回馬槍。
到鄉下祠堂演出,其實很苦。劇團必須把簡易舞臺裝置、音響設備和道具大包小包地扛過去,小劇團拮據,更請不起打雜小工,所有男女演員還得挽起袖子,自己動手把舞臺搭建起來。
一路奔波,做苦力,再登臺唱戲,整個流程下來,每個人能拿的補貼也就幾十塊,不算值當。但對于像謝慧慧這類真心熱愛戲曲的演員而言,只要登臺唱上一曲,臺下流過的汗水就能在鎂光燈下消失、蒸發。
可現在,祠堂演出也被取消了。
線下演出是戲曲人最大的收入支柱。疫情期間,山西戲劇網做了一份關于戲劇人生存現狀的問卷調查,調研顯示,因為頻繁演出取消,超過6成從業者的收入降幅在90%以上。
整裝待發的演員們就像失去方向的百靈鳥,忽然要停止歌唱。
疫情以來,戲曲行業里鋪滿了太多類似被動停演、延期的故事,根據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的測算,今年2月中旬至3月中旬,全國演出取消或延期的場次超過了4000場。
這一數字所映照的畫面,是大城市的大劇院收入慘淡,小縣城的基層劇團勉強維持生計。
困境已經持續太久,基層劇團們嘗試為自己奪回主動權,找尋新的舞臺。
屢次停擺:壓在基層劇團上的稻草
疫情之前,懷寧戲曲演員謝慧慧從來沒覺得唱戲能這么苦。
15歲進入劇團,“冬練三九,夏練三伏”,整整12年練功生活,比起花時間說苦,只要能多化妝扮相,登臺唱戲,再苦再累她都覺得可以承受。
直到疫情,登臺唱戲的機會也變得寥寥,這種遠離舞臺的苦讓她徹底陷入焦慮和迷茫。
過去,懷寧縣黃梅戲劇團每年至少有120場送戲下鄉、80場送戲進校園演出,再加上不定期的商演邀約,演員們上舞臺鍛煉的機會并不少。可疫情帶來了接二連三的停演通知,不斷拆掉已經搭好的戲臺。
防控期間,家里成了謝慧慧的練功房,但依舊焦急難耐。
“演員畢竟是需要舞臺鍛煉的,沒有舞臺展現自己的時候,就會覺得心里很空,無所適從。”
青年演員們遠離舞臺的焦慮,團長劉麗華自然知道。更何況,從經營層面來說,整個劇團的發展困境早已被疫情壓抑得足夠深刻。
懷寧縣黃梅戲劇團作為基層劇團,演出環境差、每次下鄉演出都得自己搭舞臺不說,演員發展空間窄和收入微薄兩大因素,讓劇團一邊流失著優秀的老藝術家,一邊難以吸納優秀青年演員,幾度面臨著青黃不接的窘境。
其中,基層戲曲演員的低收入,往往是最現實的那把刺刀。劉麗華1991年進入劇團后,見證過太多演員的流失和出走,和她同時期的戲曲藝術家,10個人里至少有7、8個做著做著就改行了,而在她指導下成長的不少優秀青年演員,也總是以養家糊口這樣樸素的原因,選擇卸下戲妝戲服 。
但劉麗華堅持,傳統戲曲文化必須傳承,而且需要年輕人來傳承。她每年幾次追到黃梅戲學校招學生,隔三差五地跑去縣委和領導磨嘴皮子,請求給孩子們安排住宿、吃飯補貼、爭取實習工資,誠意留下那些真正熱愛戲曲的好苗子。
如今,劇團也確實留住了一些青年人才,40人的劇團里,年齡最小的只有18歲,90后、00后演員成了主力,隊伍青春昂揚。
然而,年輕演員來了,卻又無戲可唱。除了去年臘月那場祠堂演出臨時被取消,今年正月原本有一輪2天4場的連軸演出,對方的定金都已經打到賬上,最終還是因疫情而退回。
去年冬至唱完最后一場團拜會演出后,懷寧縣黃梅戲劇團便陷入了長時間的停擺。望不到頭的疫情就像最后一根稻草,幾近壓垮劇團最后的發展空間。
劉麗華下定決心,要帶著劇團展開一場自救。
觸底自救:讓青年演員“有戲可唱”
進軍線上的想法,劉麗華在2020年就有了。但直到21年年底,接連的停演通知終于像一股巨大的推力,將劇團逼向下一個關口。
活下去,為了讓青年演員至少有戲可唱,劉麗華決定將“觀望”轉為“行動”,帶領劇團入駐抖音。
籌備的半個月里,劇團拿出9萬塊錢購置了直播專用的電腦、手機和直播聲卡,同時還成立了專門的直播團隊,除了按照每隊8人劃為兩個輪班的直播小分隊,平日里負責運營、技術工作的也全是劇團演職人員,大家圍在一起出謀劃策。
今年1月15日,“懷寧縣黃梅戲劇團”在抖音發布第一條視頻,全體演員借用戲曲變裝的形式,預告了一周后的首場直播。
雖然團里不少年輕人都自己拍過短視頻、嘗試過個人直播,但以劇團之名的直播顯然讓大家更緊張。劉麗華很重視,也把話說得很明白:所有在直播間出鏡的演員都要化戲妝、穿戲服,拿出在舞臺表演的專業狀態,把每一場直播都當作正式演出對待,直播間就是第二個劇場。
1月22日當天,一群年輕人早早就上妝扮相、換好戲服,反復練習自我介紹的臺詞。那天很冷,劉麗華把裝著空調的辦公室空出來,用作直播場地,大家在里邊調試好燈光、音響和攝像設備,一切準備妥當后,才發現自己身處暖氣中卻仍然緊張得直哆嗦。
不出所料,“翻車”也很正常。
那場直播里,大家多少都出現了忘詞、把地名說成人名等一系列嘴瓢行為,平時擅長活躍氣氛的謝慧慧也腦子一片空白,甚至說出了“我是懷寧縣黃梅戲,來自謝慧慧”這樣無語倫次的話來。
但大家還是低估了來自直播間的熱情。按照每個人的預想,直播間能有超過100人看過就已經心滿意足,“結果當天最高在線人數達到了7、800人,大家覺得都興奮。”
小小成績極大提振了劇團的信心,再經過3、4場直播后,演員們逐漸找到了在鏡頭前的節奏,能夠從容地和觀眾進行互動,甚至處理一些突發狀況,一切漸入佳境。
2月13日,劇團分享了一個《扮皇帝》唱段,獲贊迅速飆至數十萬,當天的直播間也因此突然涌進來8000多人。僅兩天時間,劇團的抖音粉絲從不到2萬猛增至20萬,直接翻了10倍。
火了。原本快要無戲可唱的小縣基層劇團,不僅唱了,還火了起來。
如今,懷寧縣黃梅戲劇團在抖音已經擁有超過115萬的粉絲和558萬的點贊,憑借著《扮皇帝》、《到底人間歡樂多》等經典唱段,劇團里的青年演員們逐漸變得小有名氣,謝慧慧的粉絲量也很快超過了33萬。
當然,“火”只是包裹在最表層的感受,要是從現實角度來看,百萬級的關注度還意味著太多。
最直接的是收入的增加。
此前,懷寧縣黃梅戲劇團的收入主要分為政府差額撥款、外出商演兩部分,如今在疫情常態化、商演活動常被動取消的情況下,直播間的打賞收入無疑對劇團正常經營形成了一種積極的補充,也在某種程度上改善了演員個人的收入。
其次是跨地域的認知度。
“第一次知道安徽還有個懷寧縣”、“因為認識懷寧縣才知道了安慶市”…….
在懷寧縣黃梅戲劇團的直播間中,經常能看到這樣的留言。這樣一個基層劇團帶火一個地方縣市的劇情,起初是沒人敢想象的。
更重要的是,除了懷寧縣,沖破地域認知限制的還有一幫優秀的懷寧戲曲演員們。謝慧慧說,除了得到全國各地的百萬粉絲關注,還有不少海外粉絲隔著好幾個小時時差守著他們直播,經常隔著屏幕點唱段,熱情互動。
正如劉麗華期待的那樣,原本默默無聞、只面向鄉村基層的小縣戲曲演員,走到了萬眾矚目的聚光燈下。
他們開始擁有遍布在全球的聽眾,放聲在傳統世界永遠無法搭建的巨大舞臺。
開辟第二劇場:無數百靈鳥飛向新舞臺
懷寧縣黃梅戲劇團的“火”,開始從互聯網快速向外蔓延。
電視臺、新聞媒體前來采訪,報道,安慶市市長點名表揚,緊接著又引來周邊同類劇團“致電取經”,說打算依葫蘆畫瓢,也搭建起自家劇團的線上劇場……..
同年4月,黃梅縣黃梅戲劇院抖音開播,5月,潛山市黃梅戲劇團開播……幾乎在同一時期,抖音直播也推出了“DOU有好戲”計劃,要幫助戲曲院團和演員打造第二劇場,搭建新舞臺,找到新觀眾,開拓新收入。
于是,在劇團意愿和平臺支持的雙重動力下,越來越多基層劇團的戲曲故事在直播間上演。
73歲高齡的黃梅縣黃梅戲劇院比“先驅”懷寧縣晚3個月試水直播,但很快就感受到了新信息傳播載體的威力。
比如,常規劇場能容納的觀眾極其有限,通常不到千人,但黃梅縣黃梅戲劇院抖音每場直播試水平均都有上萬人次觀看,遠遠超出了一場中型演出的規模。
136公里之外的安徽潛山市黃梅劇團于今年5月擁抱直播間,他們也通過另一種方式感受到了第二劇場帶來的新生活:更“卷”了,收入也更高了。
每天清早,潛山劇團的二十多位演職人員需要在6點半前動工拍攝短視頻。整整一天拍攝結束后,繼續馬不停蹄趕著參與晚上7點半開始的3小時直播。
據團長汪衛國介紹,劇團直播第一個月就收到了十幾萬元打賞,這一收入已經和演員基本工資持平。
位于河南的濮陽縣振興曲藝說唱團也靠直播間拓展了名氣,演員不但靠直播打賞改善了收入,也拓展了知名度,收到了更多演出邀約。
這種基層劇團逐漸線上化的浪潮,也不是單純把戲曲演員搬到直播間,而是需要把專業戲曲、運營及技術能力、流量資源三者更有效結合。
現在的基層劇團,除了演職人員,技術骨干也幾乎成了標配。洪江偉就是黃梅縣黃梅戲劇團特聘來的專業人才,一邊為劇院直播間升級設備、設計燈光和布景,一邊策劃著如何借助短視頻的力量,讓黃梅戲搭上新媒體時代的軌道。
直播間里也肉眼可見地升級了,專業電腦、單反相機、綠布、燈光…….
這些都是隱匿在直播間舞臺背后的力量,劇團自救,平臺他救,雙方互相搭把手,將傳承戲曲文化的“第二劇場”搭建起來了。
至此,散落在各個地方的無數百靈鳥終于解開束縛,重新起飛,擁抱新舞臺,飛向新的天空,迎接新的挑戰。
新的演出業態,為傳統戲曲打開新的想象力
在直播間搭起舞臺的基層劇團迎來了新舞臺、新觀眾和新收入,不僅僅解決了疫情帶來的臨時困境,更像是走向了一個全新的行業周期。
年輕人,新的觀眾多了起來。這是謝慧慧做直播后最直觀的第一感受。
以往每次跟著劇團到各個鄉鎮演出,觀眾席里都是清一色的50歲以上模樣的面孔,也很少能看到年輕人。但是在抖音直播間里,她總能看到“我一個00后,天天在這里聽黃梅戲,你們覺得我正常嗎?”“95后打卡路過”這類評論。
更讓她欣喜的是,新的觀眾也帶來了新的收入機會,除了直播打賞改善了收入,依靠抖音獲得的知名度也帶來了更多線下演出的機會。懷寧縣黃梅戲劇團就常收到來自北京、廣東、全國各地的私信,邀約合作演出。
以前,一個地方基層劇團的市場輻射能力只局限于一個縣、一個市,現在是五湖四海。一門傳統生意,具備了成為互聯網生意的可能。
這種新興的演出業態也為傳統戲曲帶來了一些微妙卻重要的改變。
一個是表演方式的改變。傳統的戲曲表演,有集中化的舞臺,觀眾的注意力被全部集中在舞臺上,但直播間里屏幕上,每個方位都可能成為焦點。這就要求相應的排練節奏、手眼身法,面部情緒表達等甚至都要做出細微調整。
“直播間里要腦子轉更快,更靈活,因為我們的舞臺現在是一個手機屏幕。”謝慧慧表示。
另一個是演員心態的變化。一個戲曲演員的黃金期大概在40歲之前,再往前走,慢慢不管是身體機能、嗓音等等各個方面幾乎就走不動了。一個傳統不溫不火的行業,這種年齡卡位帶來的焦慮曾經嚇退過很多年輕人。
但現在不一樣了,謝慧慧表示,直播拉長了演員的生命周期,讓原本只吃青春飯的演員停留在舞臺上的時間更長,減輕了不少演員的年齡焦慮,也吸引了更多年輕人入行。
受眾改變,商業模式拓寬,產品形態迭代,行業從業者看到希望,這些中長期的變化,正在慢慢引領著戲曲這個最古老的藝術形式煥發出新的生命力。
是的,疫情影響仍未完全消退,傳統劇場也無法保證按時向演員和戲迷開放,但短視頻和直播作為一種新形態的文本,能夠另一個維度搭建出同樣精巧的舞臺,讓70歲的老牌劇院煥新生、28歲的優秀青年演員有戲可唱、18歲的潛在戲迷有機會接觸戲曲。
這個線上的精巧舞臺,從方方面面刺激了傳統戲曲不斷與時俱進,只要足夠的生命力,我們依然可以讓陽春白雪的戲曲飛入尋常百姓家。
